現代人的困境?-《塔洛》

塔洛 │ 萬瑪才旦 │ 中國 │ 2015 │ 123 min (含劇情) 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新作《塔洛》,改編自他自己的短篇小說,講述牧羊人塔洛為了身份證所需的照片而進城裡拍照,並在城裡喜歡上一個年輕的藏族女孩,為了她奉獻一切,最終又失去一切的故...



塔洛 │ 萬瑪才旦 │ 中國 │ 2015 │ 123 min (含劇情)

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新作《塔洛》,改編自他自己的短篇小說,講述牧羊人塔洛為了身份證所需的照片而進城裡拍照,並在城裡喜歡上一個年輕的藏族女孩,為了她奉獻一切,最終又失去一切的故事。


不過電影並不全然是如此簡單的愛情故事,在導演的設計下,廣袤的曠野代表著塔洛的內在世界,只不過曠野之外還有走向現代化,正在建立體制的城市,而城市的外面則有更疏遠、遙不可及的廣大世界。但塔洛從出場開始就不在他所屬的自然曠野裡,也不在走向現代化的城市裡,他只是在一間房子裡,更甚者,只是他的上半身在一個景框裡,面著鏡頭,語調呆板的背誦早已過時的<為人民服務>,這顆僵硬的鏡頭說明了塔洛在這廣大世界中進退不能的尷尬位置。

遺忘的身份與被看的鏡頭

影評人肥內在課堂上曾說東方的長鏡頭往往是固定不動的,以觀察的姿態眼觀事件的累積,等待並見證情緒堆疊到渠成爆發的那一刻。《塔洛》的開始就是十二分鐘的固定長鏡頭,我們直視塔洛完整背完<為人民服務>的段子後,才有一個角色從鏡頭前,觀眾的位子走進銀幕,開啟電影的第一場對話。對話的內容關乎三件事,一是塔洛與所長討論人死於泰山之重還是輕於鴻毛的道德信念;二是塔洛對小時候漢語背下的<為人民服務>能一字不漏的流利背誦,卻幾乎想不起童年生活記憶,甚至險些忘了本名,那是對身份的遺忘;三是所長命令塔洛為辦理身份證進城拍照,塔洛嫌進城煩事,問了一句「能不辦嗎?」所長回他「沒有身份證別人怎麼知道你是誰。」由此冒出驚悚的疑問,為什麼一個人的身份是要靠一張身份證來辨識?那沒有身份證的塔洛是什麼?無法辨識,無法擁有個人獨特生命經驗的人嗎?


說到身份辨識的問題,如果有幸上過政大前英文系伍軒宏老師的通識課,就會想起《獨行殺手》與《無間道》在這方面也有著墨。不過與上述兩部不同的是《塔洛》給我的更多印象是他的身體與他的身份一直處在他人的操控之下。我想原因之一在於鏡頭擺放的位置,整部電影裡,塔洛時常處於被看的狀態,例如鏡頭一開始便是所長站在我們的位置看著塔洛背誦<為人民服務>,當他背完後所長走進畫面,塔洛跟著移動位置卻讓自己進入一個更小的框架之中,完全是將自己的主體權交給別人的意思。而他所交付的對象又是管理秩序的人,這個人接著還命令他進城去拍辦理身份證的大頭照。身份證的用意沒別的,又是攝影裡常講的一種社會控制與分類的手段,光是看到這裡我就不禁為塔洛捏把冷汗了。

到了城裡,果不其然塔洛還是處在他人的掌握之下,拍照者先是要求他等待,然後是洗頭,最後坐上椅子拍照時,不是一個第三者觀看攝影師為塔洛拍照的鏡頭,而是我們居然就是那台照相機,看著塔洛的臉部特寫在我們面前,背景一片空白,不見發聲的人,但各式關於身體姿態的命令語句在耳邊響起。

我後來想想《塔洛》拍得並不差,但我卻不喜歡這部電影,有很大的原因應該就是因為在這片子裡,許多的固定鏡頭中,我們不是攝影機,就是照相機,再不然就是隔著玻璃與鏡子(另一種鏡頭)看著塔洛被站在我們這個位置的角色驅使,甚至受創。這讓我想到另一個關於長鏡頭的說法,說現代的長鏡頭很多時候是「拒絕反打」,或者「專制,強迫觀者不能看到其他」,照這個想法推展,我的感覺是《塔洛》當中許多場觀看塔洛的鏡頭方式,似乎也像是在專制的逼我們以一個操控者的角度看待塔洛這個人,但我就真的沒有想站在這個位置上,為什麼要強迫我呢。我覺得這樣不也是蠻過份的?

驅使移動的意志與外在的世界

回到《塔洛》另一個身體處在他人的操控之下的印象,在於影片中塔洛的行動總是被外來的決定所驅使的。整部電影的移動大致可歸為:

所長處→城市(相館、洗髮店、相館、卡拉OK、藏族女孩住處、雜貨店)→所長處→曠野塔洛家→城市(洗髮店、歌廳、藏族女孩住處)→所長處→路途上。

塔洛在城市裡的移動尤其活躍與多樣,但基本上都不是他自己的決定,而是外人的命令驅使。第一次到城裡是所長命令,然後城裡的移動是攝影師與藏族女孩的要求,只有在最後逃離城市前去的雜貨店是他的個人意願,但目的是為了買在荒野中的生活所需。第二次進城固然是塔洛自己的意志驅使,但他的意志卻失敗了,對女孩的奉獻實則是被騙,想唱藏族傳統情歌卻被阻止只能被迫聽新潮的流行歌曲,最後失掉了身家財產不打緊,做為綽號的小辮子(也是一個身份辨認的符號,)也跟著剃掉了才是最慘的事情。


在此藏族女孩代表了現代化的年輕人,有更豐富的生活娛樂經驗,以此對比活在傳統的塔洛。但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在兩人相遇之前,塔洛在相館裡等待時看見一對新婚夫婦在相機前拍照,背景是用布幕畫成的拉薩、北京天安門與遙遠的紐約,順序很有趣,而且這三張布幕後來成為藏族女孩慫恿塔洛與她遠走高飛時,她問去哪兒時塔洛的回答,那時她還取笑似的對塔洛說你知道得不少嘛。但其實我們都知道塔洛不過就是跟著那三張布幕的順序回答罷了,那不是他真正想去的地方。可是畫布與女孩的反應卻凸顯了對那更遙遠,可以說是沒有關係的世界的期待,即使它空泛的僅存一張畫布的概念,卻還是如旋渦般地將嚮往的青年們捲入。

全片我最喜歡的可能是這點,活在個人世界裡的塔洛在現代化的城市建立體制下,失去了個人的身份,他沒辦法說「我知道我自己是誰」就好了,而被迫必需看向外面的城市,靠其他人/體制來確認他的身份。但同時間,那些已經在體制內,甚至助長體制的人,則看向更外邊的世界,並且拼命想投入那裡。這是導演身為藏族人對自身族群的寫照,全片也不乏關於藏族的文化的描繪,當然可以說是非常西藏的電影,但依憑個人身份面對現代化世界的困境,或許也可以說這是很多人(應該不會只有我吧)都有的焦慮的電影。

總地來說,《塔洛》是畫面構圖與劇本設計都是十分精巧的電影,但我還是不喜歡《塔洛》。最主要的原因仍是前面曾提出的問題,我並不喜歡導演強制將我放在掌控者的位置上。或許那是他認為最能呈現塔洛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方式,而我其實也不清楚導演在選擇這樣的拍法時,是否有意識到自己是將觀眾放置在這個位置上,不管如何對我來說這是個不舒服的位置。我想問的是,如果導演是有意的,那麼他是對觀眾,對真正外在現實世界的我們控訴什麼嗎?以及身為觀眾,我們就應該要被迫承擔導演交付的嗎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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