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譯] 別問我來自什麼國家,問我是哪裡人

本文譯自2014年作家Taiye Selasi在TED的演講 “Don ’ t ask where I ’m from, ask where I ’m a local ” 。 「 你可以拿走我的護照,但你永遠奪不走我的生命經驗,因為這些經驗都承載於我的內在。不論我去到哪...

本文譯自2014年作家Taiye Selasi在TED的演講“Dont ask where I’m from, ask where I’m a local

你可以拿走我的護照,但你永遠奪不走我的生命經驗,因為這些經驗都承載於我的內在。不論我去到哪裡,我的根源都會跟隨著我。」──Taiye Selasi






  去年我第一次為了我的書巡迴旅行,在十三個月內,我造訪了十四個國家,講了上百場演講。每個國家的每一場演講總是以我的介紹開場,而很遺憾的,每次介紹都以一句謊言開頭:「Taiye Selasi來自迦納和奈及利亞」或「Taiye Selasi來自英國和美國」。不論他們說我來自哪個國家──英國、美國、迦納或奈及利亞,我總是暗自想著:「但這不是真的。」沒錯,我在英國出生,在美國長大。我的母親在英國出生,在奈及利亞長大,現在住在迦納。我的父親在英屬殖民地黃金海岸出生,在迦納長大,目前已經住在沙烏地阿拉伯超過三十年。因此,某些介紹我的人也說我「擁有跨國背景」(multinational),此時我會在心裡想:「但Nike才是『跨國』公司,我是人,不是企業。」

  接著,在巡迴途中的某個美好的日子,我在丹麥的路易斯安納現代美術館(Louisiana)和作家Colum McCann一起演講,我們討論了地方性在寫作時所扮演的角色,當時我突然豁然開朗,我沒有「跨國背景」,我並不來自任何一個國家。我怎麼能來自一個「國家」?人如何能夠源於一個概念?二十年來,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。報章雜誌、教科書和人際對話總是教導我要談論國家,好像國家是永恆、單一、自然產生的東西,但我總是想,當我表達我來自某個國家時,暗示了國家是絕對的事物,某個在時空上都固定不變的點,而且持續存在,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?在我的一生中,曾有國家消失──捷克斯洛伐克,曾有國家出現──東帝汶,曾有國家失靈──索馬利亞。我的父母來自他們出生時還未存在的國家。對我來說,國家是會新生、消亡、擴張和萎縮的事物,似乎不適合作為認識一個人的基礎。

  於是,直到我發現主權政府的概念時,才讓我有解脫之感。我們稱之為國家的東西其實是各種主權國家的狀態表述,這個觀念在四百年前才開始廣為流傳。我剛開始攻讀國際關係的碩士學位,並意識到這一點後,大大的鬆了一口氣。就如同我過去所猜想的,歷史是真實的,文化是真實的,但國家是創造出來的。接下來的十年,我不斷嘗試重新定義自己,或者說是擺脫定義,讓我的自我、世界、工作和經歷超越國家的邏輯。

  2005年,我寫了一篇名為〈什麼是非洲公民(Afropolitan)?〉的文章,勾勒出一種將文化置於國家之上的認同,當時許多人表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,令我相當振奮,而也有很多人不同意我對自我的定義,讓我學到許多,有個評論家就曾提出疑問:「Selasi從未體會過拿著迦納護照旅行時所受到的輕蔑對待,她怎麼能說自己來自迦納?」

  但老實說,我完全能理解她問題背後所要傳達的事情。我有個朋友,叫做Layla,她在迦納出生長大,她的父母是第三代的黎巴嫩裔迦納人。Layla的契維語(Twi(註1非常流利,對阿克拉(Accra,迦納首都)也瞭若指掌,但數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,我心想:「她不是迦納人。」儘管事實是她所有的成長經歷都發生在阿克拉的郊區,我仍然認為她是黎巴嫩人。我就像那位評論家一樣,想像世上存在著某個「迦納」,在那裡,所有人都擁有深褐色的皮膚,或沒有人同時持有英國護照。我當時落入了「來自某個國家」這種侷限的語言陷阱,深信某種虛構的事物──單一國家,遠遠勝過現實──人的經驗。那天和Colum McCann談過後,我終於恍然大悟,他說:「所有的經驗都是地方性的。」而我想著:「所有的認同都來自經驗。」於是我在台上表明:「我並不屬於國家,而是屬於地方(local),我屬於多個地區(multi-local)。」

  「Taiye Selasi來自美國。」這句話並非事實,我幾乎和美國的五十個州都沒有任何連結,但和我的生命有所交集的是布魯克萊恩(Brookline,位於麻薩諸塞州),那是我長大的城鎮,還有我開始工作的城市紐約,以及我度過感恩節的勞倫斯維爾(Lawrenceville,位於喬治亞州)。美國之所以是我的家鄉,並不是因為我的美國口音或護照,而是因為這些特定的經驗和這些經歷發生的地方。即使我以埃維文化(Ewe culture)和迦納國家足球隊(the Black Stars)為傲,而且熱愛迦納菜,但顯然我和迦納共和國未曾建立任何關係。和我有深刻連結的是阿克拉,我的母親住在那裡,我每年都去拜訪她,她的家在Dzorwulu區(位於阿克拉南部),有座小花園,我都會和我的父親在那花園裡聊上好幾個小時。這些都是形塑我生命經驗的地方,而我的經驗就是我的根源。

  如果我們不再問「你來自什麼國家?」,而是問「你是哪裡人?」,就能更深入的瞭解我們是誰,並意識到彼此之間有多麼相似。當一個人告訴我他來自法國時,我能夠得到什麼資訊?一連串的陳腔濫調?Dzorwulu所說的危險的單一故事?(註2還是法國這個虛構的國家概念?但如果他告訴我,他是非斯人(Fez,摩洛哥城市)和巴黎人,或甚至說他是Goutte d'Or人(巴黎的一個區),我就能接收到一系列的生命經驗。我們的經驗就是我們的根源。

  那麼,你是哪裡人呢?在這裡我要提出三個步驟的測試,我稱之為三個「R」:日常事務(ritual)、人際關係(relationship)和限制(restriction)。

  首先,想想你每天的日常事務,不論是什麼樣的事:泡咖啡、開車去上班、收成農作物或祈禱。這些是什麼種類的事務呢?在哪裡發生?在世界上的哪個或哪些城市裡,商店的店主會認得你的臉?我小時候過著相當標準的波士頓郊區生活,但為了配合我母親從倫敦和拉哥斯(Lagos,奈及利亞城市)帶來的一些日常習慣而有所調整。我們在屋子裡不穿鞋,對待長輩非常有禮貌,而且吃燉煮的、辛辣的食物。在白雪覆蓋的北美洲,我們卻習慣過著南方的日常生活。我第一次造訪德里和義大利南部時,卻感覺如家鄉一般熟悉,讓我非常驚訝,因為和我的生活經驗非常相像。這就是第一個「R」──日常事務。

  接著,想想你的人際關係,想想那些構成你生活的人們。你和哪些人一週至少會交談一次?是面對面聊還是用Face Time?請合理的作出評估和判斷,我指的不是你的臉書好友,而是形塑你每週情感經驗的人們。我在阿克拉的母親、我在波士頓的雙胞胎姊妹、我在紐約的摯友們,這些關係就是我的歸屬。這是第二個「R」──人際關係。

  那些日常事務和人際關係開展的地方是我們的歸屬,但我們如何在某種程度上因為受限而感受到地方性呢?我所謂的「限制」是指你能夠住在哪裡?你持有哪一國的護照?比如說,你在你居住的地方會受限於種族歧視,而無法自在生活嗎?你會因為內戰、失能的政府、通貨膨脹,而無法住在小時候習慣生活的地方嗎?「限制」是三個「R」裡最不迷人的一個,比日常事務和人際關係都要冰冷,但「限制」能讓我們超越「你現在住哪裡?」而問「你為什麼沒住在那裡?原因為何?」這就是三個「R」──日常事務、人際關係和限制。

  拿出一張紙,並畫出一個三欄的表格,在各欄分別寫上日常事務、人際關係和限制,並盡可能誠實的填滿三個欄位。而一幅大不同於以往的個人圖像便會浮現,呈現出地方脈絡中你的生活和一連串生命經驗的身分認同。

  那麼,讓我們一起試試看吧。我有個朋友叫做Olu,今年三十五歲。他的父母出生於奈及利亞,靠著獎學金來到德國,Olu在紐倫堡(Nuremberg)出生,並在那裡住到十歲。他的家人搬到拉哥斯後,他在倫敦念書,接著來到德國。他非常喜歡去奈及利亞,熱愛那裡的天氣、食物和朋友,但痛恨那裡的政治腐敗。Olu來自哪裡呢?

  我有另一個朋友叫做Udo,今年也是三十五歲。Udo在阿根廷西北部的科爾多瓦城(Córdoba)出生,他的祖父母從德國移民至此,而當時的德國在戰後的現今已經變成波蘭。Udo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念書,在九年前來到德國。他非常喜歡去阿根廷,熱愛那裡的天氣、食物和朋友,但痛恨那裡的經濟腐敗。Udo來自哪裡呢?他有著金髮碧眼,可能被誤認為是德國人,但他拿的是阿根廷護照,所以需要簽證才能住在柏林。若說Udo來自阿根廷是以歷史為根據,而說他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和柏林人則是以他的生活為根據。

  Olu長得像奈及利亞人,但需要簽證才能去奈及利亞,他的約魯巴語(Yoruba,奈及利亞的官方語言)帶有英國口音,而他的英語帶有德國口音。如果說他「不是真正的奈及利亞人」,等於否定了他在拉哥斯的生命經驗、他在成長過程中習慣的日常事務,以及他和親友的關係。而同時,雖然拉哥斯是Olu的家鄉之一,他在那裡卻感到處處受限,尤其因為他是同性戀。

  他和Udo都受限於他們父母的國家的政治情況,而無法居住在他們最有意義的日常事務和人際關係開展之地。Olu來自奈及利亞、Udo來自阿根廷,這樣的說法脫離了他們的一般經驗,似乎他們的日常事務、人際關係和限制都源自同一個國家。

  當然,當我們問「你來自哪裡?」只是一種簡略的表達方式,回答「奈及利亞」比回答「拉哥斯和柏林」要快多了,而且有了Google地圖,我們總是能從國家拉近到城市和鄰里,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。「你來自哪個國家?」和「你是哪裡人?」之間的差異不只是答案的簡化,還有問題意義本身的落差。當用字遣詞指涉區域而非國籍時,能夠讓我們將焦點轉移到真實人生上演的地方。即使是世界盃這類國家最為光榮的表現之處,國家隊伍裡也幾乎都是屬於多個地區的選手。

  國家作為衡量人類經驗的單位並不十分管用,這正是為什麼Olu會說:「我是德國人,但是我的父母來自奈及利亞。」這個句子中的「但是」掩飾了國家這個單位缺乏彈性的事實,一個固定且虛構的實體和另一個實體的關係是衝突且互斥的。而「我是拉哥斯人和柏林人」則傳達了重疊的經歷,不同的分層融合在一起,任何一層都無法被否定或移除。你可以拿走我的護照,但你永遠奪不走我的生命經驗,因為這些經驗都承載於我的內在。不論我去到哪裡,我的根源都會跟隨著我。

  要聲明一點,我並非主張廢除國家。一個民族的歷史有許多可以講述的部分,而一個主權國家甚至擁有更多可著墨之處。文化存在於社群之中,而社群存在於脈絡之中。地理、傳統和集體記憶,這些都都相當重要,但我所要質疑的是首要性。所有在我新書巡迴期間的介紹都首先提及國家,好像知道我來自哪個國家,就能告訴觀眾我是誰。但,當我們問一個人來自哪裡時,我們究竟在尋求怎樣的答案呢?而當我們聽到答案時,我們究竟又理解了什麼?

  有個可能的狀況是,基本上,國家代表的是權力。「你來自哪個國家?」墨西哥、波蘭、孟加拉,比較弱勢;美國、德國、日本,比較強勢;中國和俄國,評價不一。(觀眾笑。)我們很可能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玩著權力遊戲,特別是在那些多元種族的國家。任何新近的移民都會明白,「你來自哪裡?」或「你實際上來自哪裡?」通常背後真正的問題是「你為什麼在這裡?」

  學者William Deresiewicz曾經描寫過美國的菁英大學,「學生們總是認為,只要有一個人來自密蘇里州,而另一個人來自巴基斯坦,就代表他們身處多元的環境,但卻從未注意到他們的父母全都是醫生或銀行家。」我同意他的意見,稱一個學生是美國人、另一個是巴基斯坦人,再得意洋洋的聲稱學生的組成相當多元,這忽略了這群學生擁有一模一樣的出身背景。而在經濟光譜的另一端也會有同樣的情形。就日常事務和限制而言,一個住在洛杉磯的墨西哥裔園丁,和一個住在德里的尼泊爾裔管家有許多共同之處,而這是國籍無法顯現的。

  或許我對「來自某個國家」最大的疑慮在於「回到國家」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。常常有人問我是否計畫「回去」迦納,我每年都會去阿克拉,但我無法「回去」迦納。這並不是因為我不在迦納出生,我的父親也同樣無法回去,他出生的那個國家現在已經不復存在。我們不可能回到一個地方,而那個地方還保有和我們離開時完全相同的狀態。某些事物或某些地方必定有所改變,而改變最多的往往是我們自己,是人。

  最後,我們在談論的是人的經驗,這是件眾所周知又極其雜亂無章的事情。在寫作創作中,地方性就代表了人性,我們知道越多故事背景設定所在,就會產生越豐富的地方色彩和質地,而開始感受到更具人性的人物角色,於是更能有所連結,而非疏離。

  虛構的國家認同和「來自哪裡」這樣的句子,誤導我們把自己納入各種相斥的分類之中。事實上,我們都是多元的──歸屬於多個地區、擁有多種分層。我認為,若一段對話以理解這樣的複雜性為開頭,反而會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,而不會使彼此疏遠。所以下次有人介紹我時,我希望能夠聽到真實的情況:「Taiye Selasi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,都是人類。她不是世界的公民,而是多個世界的住民。她是紐約人、羅馬人和阿克拉人。」謝謝。



譯後記
  
  一直記得那天這段影片帶給我的感動,那麼溫柔而又充滿力量。那短短十五分鐘,甚至為翻譯重看、重讀都依然讓我揪心,忍不住又理想主義衝腦,想像Selasi所描述的那個迷人的世界,不再有荒謬的國家界線。

  但感動之餘,卻不得不面對這樣溫暖又美好的概念背後,其實存在多少受偏見與歧視所苦的血淚。現在的世界實在太需要這樣的改變,我們不只需要剝除國家、國族的標籤,更需要建立一種新的認同,能夠更貼近個人的生命經驗。

  我們早已太習慣看見差異,甚至非常擅長遵循政治正確而「尊重」差異,但我們真正需要練習的是看見被「差異」層層掩蓋的「相同」。

  如果IS戰士可以看見日本戰地記者後藤健二曾經在哪些地方生活,有哪些地方和故事銘刻在他的記憶裡,或許他們並不會選擇殺了他。如果法國社會真正接受移民,視他們為擁有共同地方經驗的當地人,或許查理週刊的那篇漫畫就會是真的幽默,而非羞辱,或許兇手不會選擇開槍掃射,或許根本不會有「激進派」的穆斯林……或許……。

  這些例子也許太過遙遠,不如想想台灣吧。這幾年,台灣獨立的意識應該已經達到歷史的高峰,尤其這兩年的三一八運動與反課綱運動,都少不了「建立台灣主體性」的論述。可是,這樣的台獨意識卻時常建立在「反中」的基礎上,貶抑他者來突顯自我的作法非常「好用」,卻同時是最偷懶且粗糙的方法。

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「台灣」二字有時鋒利得像把刀,劃出一條血淋淋的界線,不想濺血就只能選邊站。

  但是,比選錯邊更悲慘的,是沒有選擇,就被眾人推到非我族類的那一邊。1016日,台南崇明國中一名女學生疑因陸配子女的身分遭霸凌,從學校大樓一躍而下。(註3這就是「台灣」這個標籤的傷人之處,分類,而後撕裂。女學生在跳樓前留下文字,表示母親遭羞辱,再也無法壓抑悲憤的情緒。我相信這不是唯一的例子,原住民、移工、外籍配偶等也時常面臨國籍受質疑,或擅自被歸類的窘境。族群問題一直是台灣社會最重要的課題之一,帶著地方性這樣的概念,真誠的去面對,或許就是最佳解答。

  「台灣獨立」所代表的意義必須要超越非黑即白的國族情感,以厚實的豐富在地經驗來支撐。這座島嶼才可能成為家鄉,「台灣」這個名字才可能飽含土地與人群的香氣。

  

1:迦納的官方語言為英語,但仍有多種通行語言,契維語是其中之一。
2:〈單一故事的危險性〉是小說家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2009年在TED的演講,講述單一故事將導致嚴重的誤解,深具啟發性,請見  http://ppt.cc/Lnard(附中文字幕)。
3:新聞參考  http://www.cna.com.tw/news/asoc/201510220246-1.asp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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