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太陽的孩子》—回歸人與地方的電影

Wawa No Cidal|鄭有傑、Lekal Sumi(勒嘎舒米)|Taiwan|2015|99 min 一個人從何而來,居住在哪個地方?他的生命經驗、人際關係與日常生活裡,傳統與現代權力關係如何交織互動,演變為個人或群體的獨特面貌?這一串提問是我理解2...



Wawa No Cidal|鄭有傑、Lekal Sumi(勒嘎舒米)|Taiwan|2015|99 min


一個人從何而來,居住在哪個地方?他的生命經驗、人際關係與日常生活裡,傳統與現代權力關係如何交織互動,演變為個人或群體的獨特面貌?這一串提問是我理解2015年鄭有傑、勒嘎舒米(Lekal Sumi)共同執導的劇情長片《太陽的孩子》的基礎,我想談的不只是劇情裡的人,也包括電影與現實生活中阿美族港口部落(Makota'ay)的關聯,以及一部電影的生產如何回歸在地的可能性。
《太陽的孩子》的原型,來自勒嘎舒米的紀錄片《海稻米的願望》(註一),記錄了勒嘎的母親舒米如妮(Sumi Dongi)在港口部落濕地復育的行動歷程。港口部落位於花蓮縣豐濱鄉台十一線沿岸,秀姑巒溪出海口的石梯坪,這片土地是部落族人自古以來的傳統耕地,過去,每年秋收的黃金稻浪緊鄰著太平洋,族人說,在馬路上都可以聞見稻子的香氣。然而,當年舒米從城市回到花蓮,只剩一片荒蕪景象,水源已斷,族人無力修復,外加長年部落人口流失,只剩下「售」字的廣告牌高高佇立錯落期間。舒米為了挽救分崩離析的部落,遂發起復育水梯田計劃,兒子勒嘎則因緣際會開始拿起攝影機,一路記錄復育耕地的過程。因為這部紀錄片,來到台東取材的導演鄭有傑,才得以與這個眾人結下緣分,開啟《太陽的孩子》的拍攝計劃。

取自部落,生產在部落的電影



《海稻米的願望》紀錄片聚焦復耕土地與部落族人,劇情電影《太陽的孩子》以此為基礎,以通俗和主流化的劇情片敘事,嘗試描繪一個跨越世代的,更為普及的當代部落場景。從生產面來談,《太陽的孩子》正是此刻台灣社會迫切需要的一部電影,台灣電影中一直缺乏以當代原住民為主題的劇情片,族人導演更是少之又少,近年國片復甦的風潮,原住民電影仍是邊緣中的邊緣,如《賽德克·巴萊》的史詩作品只是特例,況且它也離現代原住民生活過於遙遠,無法回應當代的部落情境。(註二)《太陽的孩子》正因為故事源頭取自部落,生產在部落,它的複雜程度其實不下於紀錄片,作為遠播效力更遠、更具影響力與渲染力的劇情片,兩位導演必須小心翼翼處理所有部落的題材與細節,試圖在兩種文化觀點中尋求平衡。

一般而言,許多劇情片為了符合實際場景需求與預算考量,拍攝團隊時常在各地場景中快速移動,這種游擊戰式的拍攝策略,基本上不會和地方上的人事產生太多聯繫。但是《太陽的孩子》則是有意識地回到電影誕生的「地方」——港口部落,從前置到拍攝,劇組有七成以上的時間在部落中度過。勒嘎在接受訪談(註三)中曾說這部電影「是屬於大家、屬於大地的,需要很多人一起投入,也需要族人的意見,或由他們自己演出自己的故事,只有這樣,這部片子才出得來。」於是,三、四十人的劇組浩浩蕩蕩進入當地,他們在這裡生活工作吃飯睡覺,與大量素人演員一起工作(就是片子那群可愛的爺奶阿姨叔伯),外來的劇組團隊自然而然地與部落人群建立起更加親密、有機的互動關係。兩個相異文化群體如何透過一部電影着製作過程,相互溝通、表達與理解,想必是非常有趣的挑戰,導演勒嘎因此扮演相當重要的關鍵角色。


勒嘎不僅提供劇本寫作的故事原型與精神,也扮演劇組與族人間的橋樑。勒嘎在部落拍攝紀錄片時,已取得當地人的熟悉與信任,他負責帶領眾人調整工作的狀態、職責範圍,還有建立部落的文化與人的狀態。當鄭有傑不確定某個東西的作法,要先與勒嘎溝通,或進一步透過勒嘎的協助與部落族人協調。例如,原本鄭有傑劇本裡寫著「巴奈的爸爸當初幫巴奈取名時沒有想太多。」但勒嘎跟他說,這對部落來說不太可能,因為在阿美族文化裡,命名是一件很神聖的事情,有些狀況是傳承老一輩的名字而來。諸如此類的細節琢磨、溝通,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緊事。(註四)《太陽的孩子》確實不只是一部個人的創作,電影的生產與現實有千絲萬縷的緊密相扣,它是遠比一個集體更大的「集體的電影」,一個回歸在地脈絡,原汁原味生產的作品。更值得讚許的是,為了確保族人先看過電影最終面貌,在台北首映前劇組已先返回港口部落,在夜晚星空下的秀姑巒溪出海口架起螢幕,邀請部落的大人小孩熱熱鬧鬧看這場「世界首映」。電影的生產回歸地方與人的關係脈絡,對於部落、劇組或電影本身而言,都別具意義。

電影敘事與通俗性 

但是,電影還是電影,我們終究得回到作品本身來談論。儘管我敬佩兩位導演的在拍攝過程以及電影產製放映的細節,充分展現尊重與誠意,也為類似題材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示範。(我覺得這是所有影像生產必須遵守的道德底線,無論是紀錄片或劇情片)電影企圖達到的是一個通俗的,能夠打動所有人的故事,因此故事怎麼說,說得好不好,才是最重要,很可惜的是《太陽的孩子》仍然遠遠不夠。


劇情從單親媽媽巴奈(阿洛‧卡力亭‧巴奇辣飾)辭去媒體工作後,返回部落照顧重病父親與年幼兒女,開始一連串的行動,看見荒廢和拋售的土地,她說服族人齊心復育部落傳統耕地;也重新開啟內在身份認同的反思歷程。青春期的女兒Nagaw(吳燕姿飾)、母親Panay與阿公(許金材飾)三個世代的觀點與認同差異,成為人物心理描寫的情感重心。劇情中置入許多真實情境:分崩離析的族人、回不了家的孩子、變賣或被政府強取豪奪的土地、過度觀光化、偏遠醫療與資源落差、部落傳統與現代價值衝突......以及部落青年返鄉,新媒體普及化開始掀起的新一波原住民運動:土地抗爭、稻田復育、新的部落意識凝聚等。關於這部電影所提及的真實抗爭運動,已有不少從社會議題切入的評論出現(註五),在此不多贅述。 然而,想說的議題太多,卻無法更細緻地呈現事件前後脈絡,流於簡化,許多衝擊性的場景或心理轉折因而顯得僵硬、刻板或煽情,儘管觀眾的眼淚是真實的,但那不是來自於電影敘事的力量,而是因為與真實事件連結而觸發。

整體來說,電影節奏稱得上輕盈流暢,場景從城市回到部落那一刻開始有了溫度與自然感。 相較於過分用力的演員,在地素人演員反而成為本片最大亮點,這些 不擅長「演戲」 ,可愛的跑龍套部落阿姨叔伯們在鏡頭前,那種略帶生澀笨拙,保有某種素樸的氣質,反而讓影像活了起來。其中不乏幾幕充滿靈光的場景,郵差送信到大樹下將族人「一網打盡」(郵差先生你演得真好)、阿公帶著小孫子上山述說阿美族聖山「奇拉雅山」的故事(後半段是即興演出),部落孩子在便利商店、小吃攤、馬路與小巷間穿梭玩耍的畫面......。母親與女兒的關係是重心所在,卻是處理得最失敗的地方,尤其是Nagaw身份認同的矛盾與衝突,不但沒有捕捉到少女幽微細膩的心思情感,反而顯得過於幼稚彆扭,實在可惜。整體而言,人物生硬、扁平,缺乏深度,情感關係與心理描寫也過於戲劇化,事件呈現過於刻板,缺乏關連與流暢性。作為一個通俗、易懂的劇情片,《太陽的孩子》絕對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。


部落的眼睛:紀錄片《海稻米的願望》

看完《太陽的孩子》後,回過頭看勒嘎舒米導演的《海稻米的願望》,充滿超乎預期的驚喜,我認為兩部作品應該相互對照,真心推薦各位觀眾上網把紀錄片補齊。《海稻米的願望》乍看是旁白為主的傳統報導式紀錄片,但是影像說得遠遠比旁白更多,勒嘎以復育稻米的行動過程為主體,母親只出現少數幾顆鏡頭,僅作為行動促發者的角色,在那之後,更多的細節是土地與族人的關係,包括部落如何分配傳統分工的角色、管水長老的職責、每戶每家如何分配水源、以及許多人在土地上耕作的細節,雙腳踩在浸水的泥巴、七嘴八舌討論耕種、有機復耕後回到土地的昆蟲鳥類......在勒嘎舒米的視角裡,人不是最重要的行動者,人與部落、與自然和傳統文化怎麼重新「修復」關係,才是重心所在。勒嘎不是專業攝影訓練出身,一切只是機緣所至,或基於某種自覺,促使他記錄整個部落的復耕行動,這種直覺式的拍攝,反而提供了我們更新鮮、更貼近在地的觀察與視野。在我看來,《海稻米的願望》 儘管簡單,卻比《太陽的孩子》影像感更豐富、更細緻,比劇情片的攝影更有「人味」......很多時候攝影機的位置很低很低,幾乎要貼近土地,彷彿再下去一些,就會聞到稻穗的香氣,或是觸摸到冰涼的灌溉溪水,又或是部落族人某雙充滿風霜與皺紋的雙手,這是唯有來自部落的眼睛,才能拍出的影像。

儘管,《太陽的孩子》有許多不盡人意,但仍然把這個社會上一群人的真實故事拍出來了,電影裡沒有淚水氾濫的廉價溫情,而是徹底的衝擊與悲傷,即便最後一幕看似完滿的豐年祭結尾,族人圍著圈歡慶歌舞,故事仍留下了一個悲傷的伏筆,即將選擇離開部落唸書的Nagaw,輕輕搭著年幼弟弟的肩膀,對他說:「以後,阿公和媽媽就交給你照顧了。」Nagaw的抉擇是沈重的,卻也是所有部落的孩子再熟悉不過的,留下或離開,這一幕預示著Nagaw將承繼母親的路。部落已經永遠地被改變了,人與土地的關係也不可能回到原初,這群太陽的孩子依舊在我們共同的土地上流浪。

期盼這部電影的誕生,是台灣電影原住民多元題材的另一波新起點,也希望更多人走入戲院親眼看過這部電影。畢竟,談論電影的目的,是希望人們能夠回過頭來拋擲出更多意義與討論。電影最終還是要回歸到「人」,不管對拍電影的人,還是看電影的人來說,這絕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。




【認真影迷必看的參考資料】

◎ 註一 
《海稻米的願望》 2012,勒嘎舒米導演,《2013生態電影節》線上版 上集 下集

◎ 註二  
台灣生產的原住民劇情片,最早可從追溯至日治時期1919年《哀之曲》,以廣泛定義來說至今累計超過五十部以上,相較於2011年人人皆知魏德聖導演的《賽德克·巴萊》,同年另一部泰雅族導演Laha Mebow(陳潔瑤)《不一樣的月光:尋找沙韻》較少人熟知,卻更具原住民觀點與代表性,詳情可參考兩篇相關文章:1. 石岱崙(Darryl Sterk),2011,<真的不一樣 台灣「首部」原住民電影>,芭樂人類學部落格。2. 楊煥鴻,2007,碩士論文《他者不顯影—台灣電影中的原住民影像》

◎ 註三 訪談引述自《放映週報》526期放映頭條
因為這部電影,我們不再是過客  鄭有傑、勒嘎舒米談《太陽的孩子》

◎ 註四 訪談引述自專訪《太陽的孩子》談一個母親、土地與海稻米的故事,上下游News&Market新聞市集


【延伸影片

劇情長片
《不一樣的月光:尋找沙韻》Inina Ptnaq Na Bcingan|Laha Mebow|Taiwan|2011|99 min
《以煙傳訊》Smoke Signals| Chris Eyre │ US │ 1998 │ 89 min(此片為美國原住民導演拍攝的經典作品,可作為參考對照,詳見共筆評論 《以煙傳訊》── 美國原住民新電影,以影像介入現實

報導影片
原住民新聞雜誌《海稻米的呼喚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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