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視傷痛之外─金馬獎入圍紀錄片《32+4》

32+4|陳巧真|香港|2015|32 min  香港青年導演陳巧真入圍這次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短片《32+4》運氣不好,在影展放映時與最佳紀錄片得主《大同》一起放映,不少人看完覺得兩部片高下立判,不過這部導演拍攝自己與自己家庭的紀錄片,仍有一些值得討論的地方。

32+4|陳巧真|香港|2015|32 min 

香港青年導演陳巧真入圍這次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短片《32+4》運氣不好,在影展放映時與最佳紀錄片得主《大同》一起放映,不少人看完覺得兩部片高下立判,不過這部導演拍攝自己與自己家庭的紀錄片,仍有一些值得討論的地方。

《32+4》是陳巧真拿起攝影機,拍攝自己與她的家庭。她的家庭原本居住在廣東海豐,她與母親一直到12歲才與在香港打工的父親團聚,但隨著父母離婚、母親改嫁,她在大學畢業後拿起攝影機,把鏡頭對準著自己,記錄她探尋她的父母離異、家庭破碎背後原因的過程。

陳巧真在影像使用上相當直接,不論充滿記憶與傷口的照片,又或者是她拍自己與父母的影像,但或許是把鏡頭轉向自己,很多時候拍起來仍顯得青澀及突兀。但其中卻不乏有巧思的段落,有一段她跟著父親走進大樓搭電梯時,碰巧拍到了從另一向電梯走出的繼父,透過這段意外的片段,她質問何以父母分開後仍住在同一大廈的32樓及4樓(也是片名指涉的),卻不再有任何接觸,這不僅成為她的家庭傷痕[的隱喻,更正好反映了陳巧真在這段探尋中的尷尬處境。
或許拍攝的是自己的家人,面對這些傷痕過於沉重,陳巧真選擇全程以字幕代替旁白,無聲地表達她對影片中多重影像素材進行 ,但老實說,如同影片之初她給觀眾看到的日記,影片所打出的旁白文字,全都是採取日記體,充滿著情緒與質問,那些她無法直視的、無法揭穿的,都讓她只能以最直接而自溺的文字,不斷自問自答著,而她無法以聲音表達自我,也正恰恰反映著她自身的困境, 無力以經轉化、處理後的旁白聲音來面對影像,這也讓整部影片,無法透過聲音這個不同性質媒材,與她的影像產生更多對話空間。對於觀眾來說,我們也只能跟著陳巧真的文字,一起身陷在父母交纏糾結的情感關係、與她自我無法脫離的困局中。

陳巧真在這部片面臨的情感困境,展現在她具有強烈企圖的鏡頭裡。當她拍攝者面對家人,有意識地拿著攝影機進行質問,持有攝影機成為一種權力,相當暴力的權力,它所強制性地拍下的影像,能成為無可狡辯的證據,能被不斷的重看、檢驗。 無論是面對母親或者父親,陳巧真都拿著如武器般的攝影機 ,希望能藉此打破雙方的沉默,挖掘出的「真相」,縫合在家族合照上的裂痕,不斷逼問,質疑,直到挖掘出雙方都不願面對的「真相」。

但「真相」卻不是拿起攝影機即可拍下的,更多時候,在通往「真相」的路上,真正被揭露的反而是紀錄片拍攝者,以及人自身的侷限與困境。在她質問母親的那顆沒有間斷的鏡頭裡,她要她的母親面對攝影機,逼迫她面對過去的傷痕,在那一刻,一個人赤裸而困窘的面貌在那個鏡頭被記錄下來,當攝影機極欲達到其目的,卻也以無比殘忍地的方式對待被拍攝者,直到陳巧真無法再繼續拍下去,影片最後嘎然停止,留下坐在電腦前望著這段影像的她自己。

陳巧真在那一刻意識到的,不僅紀錄片對於拍攝對象的道德界限,同時也是拍攝者身為一個人的極限。正因為她如此陷在與父母之間的情感糾結中,當她用盡全力試圖以攝影機紀錄時,她也難從情感捆綁中掙脫,作為觀眾的我們,雖然看到了她與家人真真實實的痛苦與掙扎,卻只能看到她們身陷其中,沒有解套的可能。

又如影片末段,當陳巧真看著曾被父親拿著菜刀劈砍的房門,那一道道的刀痕烙印在她心中,她將這個片段與廚房菜刀剁肉的巨大聲響剪輯在一起,這雖然是能讓觀眾感受當下暴力與受創情緒最直接的方法,但這個未經轉化的方式,卻只是讓觀眾重復體驗相同的情感、同樣的折磨。

但影片在此刻卻也出現轉折,陳巧真拆下門板,開始用筆在那個刀痕上作畫 ,她重新以畫筆塗改,以另一種角度觀看這個傷口,給予它新的理解與面貌,仿佛影片即將出現一個能賦予傷痕全新意義的契機 ,只可惜,這個轉化所連結到的影像,卻是回到她曾以相機拍下陷入憂患鬱症的母親,彷若這個追尋的過程,非但沒辦法透過檢視傷口而獲得解套 ,反而使她陷入一個沒有終點與盡頭的深淵 ,拍攝者或觀眾都一同身陷在那無法逃脫的困境中。

探索自身的創傷,是無數創作者動念創造的契機,也是一個無法逃避的自我議題, 但當創作者只是誠實與直接地表現傷痕如何痛苦、如何真實,卻無法給予新的意義,創作者自己無法對事件有更多的想像,連帶觀眾也不會有所同感,反倒受到盡折磨(儘管有時候挑釁觀眾是一種逼迫思考的方式,但並非每個創作都適用)。

以藝術手法轉化傷痛透過的必要,並非指的是創作者必須為傷痛給出一個解答,而是藝術作為一種對話與溝通手段,創作者能否試著跳脫自身原有的位置,與其面對的事件、影像,甚至是觀眾或她自己進行對話,從中開拓各種處理傷痛的方法,思考重新面對事件的路徑,進而創造與創傷和解的可能。

《32+4》並非是成熟作品,但仍展現了陳巧真的勇氣與誠實,也真切反映她當前的思索與困境,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,都值得給予支持(特別是在紀錄片相對貧乏的香港),從觀眾的角度也期待陳巧真能以這樣的態度持續創作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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