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紀錄片遇上家庭電影—《托托與他的姐姐們》

Toto and His Sisters| Alexander Nanau| Romania|2014|93min (含劇情) 鏡頭從一顆蘋果樹開始,托托與友伴在街道玩耍,一群孩子喧鬧地摘下樹上的果實,隨即往某一個方向飛奔而去,鏡頭隨之帶到髒亂的街景,破舊...


Toto and His Sisters|Alexander Nanau|Romania|2014|93min (含劇情)


鏡頭從一顆蘋果樹開始,托托與友伴在街道玩耍,一群孩子喧鬧地摘下樹上的果實,隨即往某一個方向飛奔而去,鏡頭隨之帶到髒亂的街景,破舊的屋子,各式各樣的人們在路上或站或坐,一股緊張的氣氛隱隱在空氣中瀰漫。這裡是羅馬尼亞布查瑞斯( Bucharest)郊區外緣的貧民窟,一個充滿暴力、貧窮與毒品的絕望之地,也是托托一家人的故事起點。 


2015年台北電影節選映紀錄片《托托與他的姐姐們》(以下簡稱《托托》)。母親因販毒在三年前入獄,托托(10歲)與他的兩位姊姊,安娜(17歲)與安德麗雅(14歲),共同生活在一個充滿垃圾與毒品針頭的小房間裡,沒有水,沒有食物,母親口中「照顧」他們的毒蟲叔父,大多時間只是安靜地蜷縮在床上的角落吸毒。三個孩子日日盼望母親歸來,但是等待他們的是,每個深夜裡吸毒者湧入他們擁擠的小小的家,滿地的針頭,人們或坐或躺為彼此注射,他們無法改變狀況,絕望是他們的每一天的真實寫照。


紀錄片如何再現他人之苦難?《托托》以細膩精準的影像紀實,安靜,低調,凝聚出強大的影像力量,以及巨大的震撼與失落,讓人近乎失語。那種力量不是來自於展示貧窮景象的奇觀式手法,更不是濫情、煽動或感傷至俗爛的溫情路線;相反的,導演亞歷山大・納瑙(Alexander Nanau)以節制、自然的手法,呈現極為精簡流暢的場景,去除所有的紀錄訪談與自身的存在痕跡,遊走於虛構-紀實的邊界,並且實驗性的將鏡頭交給了被攝的孩子,混合了日記電影/家庭電影的手法形式。這部紀錄片,是我心目中繼艾倫.柏林納《以遺忘為詩》(First Cousin Once Removed, Alan BERLINER, 2013)之後,另一部我私心鍾愛,表述生存之艱難的真誠影像作品。 


一開始,當導演亞歷山大帶著攝影機進入貧民窟,初識托托一家之際,他原先預期拍攝母親假釋歸來,與三個孩子重建生活的故事。但事情發展出乎意料,母親未獲假釋,他留下來繼續等待與記錄。在十五個月的拍攝期中,慢慢的,他與孩子及當地人發展出起信任的關係。妹妹安德麗雅逐漸成為影片的重心,這個14歲女孩的勇氣一點一滴改變了這個分崩離析的家庭,面對釋放遙遙無期的母親,在毒癮裡無力自救的姊姊,她只能選擇留下或離開,兩者都是無比痛苦的抉擇。後來,她帶托托離開毒窟的家,兩人在收容之家展開新生活,讀書、學機器舞、交朋友,她也拿起了攝影機,將鏡頭轉向自己與她所愛之人......。影片的最後,缺席多年的母親終於返家,火車上的三人靜默著,無法擁抱彼此,心碎的母親問:「不愛我了嗎?」 安德麗亞冷靜地說:「你離開太久了,我們必須重新適應。」托托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火車繼續前行,三人寂靜,攝影機在此刻暫停,但鏡頭之外,他們的生活仍在繼續。



安德麗亞的家庭/日記電影

安德麗亞的日記/家庭電影將本片帶入另一種影像層次。導演透露他在收容之家教室為孩子們上三個月的電影工作坊,他教他們如何用攝影機,如何寫故事,甚至給他們看阿巴斯・奇亞羅斯塔米(Abbas Kiarostami)的短片,這些孩子都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,也缺乏資源去表達自己真正的情感,除了貧窮與毒品之外,他們一無所有。超乎他的預期,安德麗亞運用影像的天份與能力令人驚艷,攝影機轉化為女孩第一人稱的私密觀點。她將鏡頭轉向自己,與托托兩人對著鏡頭扮鬼臉,說悄悄話,互相許諾與表達愛意(甜蜜又讓人心碎的影像日記)。安德麗亞從影像中找到一種表達自我的方式,她在導演不知情的情況下,曾一個人回到老家拍攝姊姊安娜,那一場景是重逢亦是告別,她有意識地將這個時刻用影像保存下來。 
家庭電影如同私密的家族照片,影像的意義不是給外人,而是給分享記憶與情感之人收藏,反覆觀看的,一種自我見證式的,保存時間與記憶的影像形式。即便安德麗亞的影像並不遵守電影拍攝的美感原則,依然是充滿力量與情感的影像手稿。



真實的邊界與曖昧

《托托》 是一部非傳統敘事的紀錄片,沒有訪談,沒有口白,抹除了拍攝者的存在痕跡,這是導演刻意選擇的美學策略,他強調這與紀錄片古典理論中「牆壁上的蒼蠅」(Fly on the wall)的客觀視角不同。導演曾說:「沒有絕對不受干擾的真實,走進現場的每分每秒,一切都會因我的出現而改變,不管是否手持攝影機。沒有另一個人能拍出一樣的故事,因為影片本身就是記錄者與被攝者兩者關係的呈現。(註一)」誰有說故事的權力?誰掌握了敘事?即便是牆上蒼蠅的凝視,也仍是某種單一觀點的呈現,生命的存在衍生的諸種實相中,沒有絕對的「真實」。試想,我們是否真的能夠接近拍攝人物心中的「真實」?即使被攝者親身說法,你又如何能知道他們是否在鏡頭前說謊或選擇性吐露真相? 

從技術面來說,《托托》主角都是未成年的孩子,加上教育程度與生存條件,或許要他們面對鏡頭自在表達有某種程度的困難。跳脫慣性思考,其實訪談不過是理解被攝者的一種方式,「語言」並非唯一的敘事手段。《托托》純粹以行動與事件展現他們的生存狀態與策略,或許這個手法有相當難度,但卻留下了更多詮釋與解讀的空間。對我而言,《托托》的影像策略不僅是美學上的挑戰,也是影像政治的一種突破。 


如導演所說,即使抹去所有在場證明,影像仍是記錄者與被攝者關係的共同創造。有個例子可以充分說明導演亞歷山大的自制,一個紀錄片的關鍵元素:眼淚。眼淚是普世最容易感動人的影像,片中許多場景當然不乏淚水,即便在最低限度的使用,導演也沒有見獵心喜的抓住機會特寫,Zoom in,用鏡頭強力渲染傷口;而是靜靜退到數步之遙,等待。於是,我們只能看見安德麗亞背著鏡頭或在鏡頭外哭泣,我們看不見她的眼淚,但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 對我個人來說,過多的憐憫或煽情都是不誠實的,煽情像是多餘的濃妝艷抹,某種程度上阻止觀眾用更清明的方式觀看與思考,只流於撫慰心靈的甜美或淚水氾濫,卻遮掩了背後我們不願多見的結構性問題或道德困境。旁觀痛苦的當下,影像紀錄工作者應該插手介入或是冷靜旁觀? 道德尺度如何拿捏得當?如何保持適當的距離,才能讓這個時刻的意義保持完整甚至更有力量? 這是紀錄片工作者美學與道德的永恆難題。

影像,在結束之後開始


台北電影節另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俄國紀錄片《被驅逐的館長》裡有一段話:「放映結束那一刻,才是電影真正要開始的地方。透過見證、討論、思辨,我們得以更進一步了解電影的意義與對我們所有人的影響。」對紀錄片來說尤其是,對被攝者來說也是,對於書寫電影評論的人也是。電影結束,我們才正要開始,真實的生活仍在繼續,影像敘事的政治/美學不只是一種手法,說故事的方式更決定了故事能夠被如何有效並充分地觀看,如何創造更寬廣的詮釋與解讀空間,寬闊到足以容納我們所有人,而不是只服膺於某種市場取向的口味。影像提供我們觀看,思索與行動的另一種路徑,而《托托與他的姐姐們》無疑地作了一次美好而動人的示範。


(註一)導演專訪“ 'Toto and His Sisters' Blends Documentary and Fiction Invisibly ”
http://nofilmschool.com/2015/04/toto-and-his-sisters-blends-documentary-and-fiction-invisibl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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