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2月11日,埃及人民已經在全國各地抗議示威了十七天,因為警察的大規模鎮壓,死亡人數攀升至約八百人;這天,埃及總統穆巴拉克終於被迫請辭下台,結束他長達三十年的獨裁政權。埃及人把這次人民力量的勝利稱為「1月25日革命」,也就是西方媒體口中阿拉伯之春的一部分。
一直不太喜歡「阿拉伯之春」這個名稱,好像阿拉伯國家過去都處在黑暗寒冷的冬天,現在春天終於來了,人民終於覺醒了,推翻專制的政府,擁抱民主的價值;從新聞照片上還可以看到女性也加入了抗議的行列,埃及的女人終於被革命「解放」了,一切都像春天一樣美妙,百花燦爛。
可惜不是一切都那麼美好。穆巴拉克下台後,接手管理國家的埃及最高軍事委員會(SCAF)馬上又粉碎了革命勝利的花朵,埃及人民發現原來走了一個穆巴拉克,還有千千萬萬個「穆巴拉克」,整個政府、軍隊甚至司法體系都和過去數十年來的腐敗政權糾纏在一起,所以只好繼續示威反抗。
開羅解放廣場旁的Muhammad Mahmoud街是革命以來多次警民衝突的地點,在這條街上,人們用肉身抵抗威權,爭取他們渴望的未來。藝術家們為了紀念這些在革命中犧牲的示威者,在整條街的牆上畫滿了悼念的畫像,伴隨著詩句與眼淚。
Muhammad Mahmoud街景,攝於2013年5月。 |
人們開始把噴漆罐當作倡議的武器,大量的塗鴉開始講述各種埃及的社會問題,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女權議題。除了當地人有很多自主的創作以外,一位瑞典記者兼攝影師Mia Gröndahl在長期記錄了革命後的埃及塗鴉之後,發起Women
On Walls計畫,簡稱為WOW。丹麥文化發展中心(CKU)贊助WOW計畫,資助許多埃及藝術家在各地進行女權相關的塗鴉創作。
在今年的4月3日至7日,透過瑞典協會(Swedish Institute)和丹麥大使館的贊助,WOW計畫參與當地的D-CAF藝術節,邀請來自埃及、瑞典和其他阿拉伯國家的二十位藝術家,在Muhammad Mahmoud街的GrEEK Campus水泥牆上繪製大幅塗鴉。然而,這個活動卻引發了埃及革命塗鴉藝術家社群的大力反對,他們認為那條街是埃及悼念革命犧牲者的場域,意義極為重大,不容許外來資金贊助的塗鴉計畫破壞牆面上原有的塗鴉。
在WOW計畫的塗鴉繪製完成後的幾小時內,牆面上就出現「這條街是墓地,只有這裡無法容許任何商業塗鴉存在」的字樣,據說是當地的幾位藝術家所為。
Ammar Abo Bakr是埃及非常著名的塗鴉藝術家,尤其擅長繪畫人物肖像,他曾用塗鴉聲援在革命期間拍裸照抗議、備受爭議的埃及女性Aliaa Magda Elmahdy,開羅街頭少數的女性革命犧牲者(在革命中身亡的女性本來就是少數)的肖像也出自他之筆。他在臉書上PO文表示,革命藝術家社群已經沉默了整整兩年,從未大聲張揚Mia Gröndahl和他們之間的糾紛,他們尊重任何聲音,但WOW這次的塗鴉,未經藝術家允許就蓋過牆上原有的塗鴉,讓他們忍無可忍。
Mia Gröndahl聲明WOW計畫的作品並未覆蓋任何革命的塗鴉,並認為反對WOW計畫的藝術家是在反對女權,更認為街頭藝術家應該尊重彼此,而非一味捍衛自己的領土。但一張照片在網路上曝光後,才發現原來被清除的塗鴉正是在批評Mia Gröndahl本人控制當地藝術家的創作主題。
右上角金髮女性的塗鴉批評Mia Gröndahl利益至上、心中只有CKU。 |
在2015年4月3日的WOW活動開始前,Mia Gröndahl的塗鴉被清除。 |
塗鴉被埃及政府清除的狀況司空見慣,沒想到連外國人也來參一腳。公共的牆面就像一個公開的討論平台,各種意見爭鳴、對話,不論國籍,理應人人都有發語權,但Mia Gröndahl卻打破了這樣的規則,掩蓋反對的聲音,而非面對之。外來者要進入在地社群組織行動時,在互動中難免會有隔閡與衝突,這時外來者應該有責任主動開啟對話,並貼近在地脈絡,而不是讓自己又淪為另一個需要被對抗、打破的權威。
在西方人的眼中,阿拉伯或穆斯林女性似乎一直都是宗教或男性霸權的受害者,需要被拯救、被啟迪,西方鼓吹女權、讚揚革命能夠讓阿拉伯人脫離「落後」的社會,卻在自己的權威被反抗、批判時轉身就跑,看不見或拒絕承認自己其實正是這霸權結構的一部分。於此,西方認同的平權似乎只是眾多政治利益中的一項,而非他們努力追尋的首要價值,不免顯得偽善而廉價。
在國際社會,西方擁有的發語權常常高於其他地區,要操弄主流價值觀也特別容易。不期望西方把麥克風分給別人用(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被拿走),而即使網路媒體崛起,非西方的地區或國家要真正擁有自己的麥克風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但,就像埃及的塗鴉社群,沒有麥克風還是要盡力大吼。
這可是漫漫長路的起點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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